瘸子催促着:“走……走……走。”

    他们跌着,拖着,爬着上岸,日军在骂,在射击,但难以想象累得像他们一样的还可能准确地射击,子弹偏得让瞠目,如果还有那个心思的话,但他什么尽力去向子弹打不到的地方,因为打到了身上的话,它也是个子弹。

    蛇屁股和丧门星拖着江松,而江松却忽然挣脱了,这一挣就叫那两个全失了重心摔在地上。那样的大动作叫其他人以为他中了弹,有气无力地看着,看着江松堆在地上,然后用了极大的毅力爬了起来,不是爬起,而是跪起,枪弹在周围横飞,日本人喘匀了气也开始在调整准头,但那家伙却在越飞越近的子弹中向远处的南天门下跪。

    最近的一发子弹就打在他身前的石头上,但那家伙恍若未觉地在那个弹痕上叩下一个长头。他嘴唇在动,喃喃地在念叨什么,众人呆呆地看着他。

    跪了很久,奇迹般的没被打中,也许是久到让日军也想了起来,鬼子似乎也是尊重死者的,久到让众人也呆呆仰望着南天门。

    一天一夜,一个团就扔在那了。

    “康丫还在上边。”不辣说。

    “幸亏埋了。”郝兽医说。

    瘸子沉默着,江松走两步后便挣脱了,靠自己走过嶙峋的江岸。

    “走。回家。”江松说。

    他们在树林里走着,众人的脚步像在七歪八斜地量着路,没有人能走直道,每个人的腿都像是面条,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摔倒。

    瘸子拉起又一次摔倒的郝兽医,发现老头子无缘无故地在哭泣。

    “二十二个。”他痛哭,似乎这是世界上最让人伤心的几个字。

    瘸子说:“走吧,走吧。”

    老头儿还在念叨:“就回来二十二个。一千多人。”

    “走吧。”

    众人继续量路,摔倒和爬起。

    山林已到了尽头,现在的路宽得可以行车了,而阿译又一次瘫倒在地上,然后看着眼前的一棵大树发呆。瘸子从他身边拖过,很尽本份地踢了他一脚,这也算帮忙。

    “烦啦…你看。”他说。

    瘸子便看他所看,几乎被枝叶和藤蔓盖没了的一块旧木牌钉在那棵老树上,一个指向的箭头,然后,“禅达”。

    他们就呆呆地看着。

    “禅达……这算是回家了吗?”阿译问。

    呆呆地看了会,然后……继续量路,摔倒和爬起。

    迷宫一样的青石路面,频繁的雨雾和清新但是忧郁的空气,他们从无缘得见的滚锅温泉和滇玉,想热心但热心不起的禅达人……这算是回家了吗?

    禅达是座没有城墙的城市,偏远、天险、丰富的物产资源让这里的人们多少年来觉得自己与战争无关,城郊的房屋和郊外的田野是同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人工的柔和绿色涤洗着已经看进了脑髓里的莽林的苍茫绿色,众人东倒西歪地走向我们的终点,瘸子已经完全成了一个瘸子,连拄在手上的丫形树棍都不是掰来而是捡来的,他们没有踩死蚂蚁的力气。

    从禅达的第一个居民铺上第一块做路基的火山石,已经过去了一千年,禅达千年无战争,禅达人的石料用来铺路而不是修筑城墙,土地肥得插根筷子便成竹林……这算是回家了吗?

    然后众人被吓着了。

    第一阵隆隆的鼓声是从那些建筑中传来的,那肯定是把几种鼓给混合了,汉家花样繁杂的鼓、边陲山民的铜鼓,但它们现在无疑擂出的是同一种节奏:战争的节奏。

    众人站住了,瞪着那排建筑,连江松都惊魂未定,都觉得从这片青石色和绿色中会冲出一片极不协调的土黄色,或者骑着脚踏车,或者开着坦克。

    江松安慰众人,他也已经要死不活的了,“……没事的,没事的。”

    但是鼓又响了,这回响起来就没停下来,从城郊的建筑里涌出整片刚才被建筑拦住的五颜六色,小鼓是挎在腰上的,大鼓是架在牛马身上或者用小车装了的,此地多花,禅达人的手上没拿任何标语性的文字而拿着花,于是我们也搞不清楚这帮像是暴民的家伙要干什么。

    然后轰然的一响,响过七五炮出膛,声震四野,他们也惊慌地张望着四野,但没有人发起攻击,没有子弹和炮弹向我们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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