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会喝酒，就该醉成一片海，湮没所有不快，然后趁着浓重的酒意，牙也不刷脸也不洗地昏然睡去。客厅玻璃橱柜珍藏着半瓶父亲过年喝剩的茅台，我没去拿。我把尹霜留给我的白色手绢拿出来，蒙在脸上。那块手绢随着安放它的铁皮盒子一路追随着我，颜色有些发淡。白色也是颜色，也会发淡，淡得透明。也许我不该再留它，更不该在拥有杨雪后再次启用它为我疗伤。
只是，我太疼痛了。
手绢让我醉倒在喝酒前，一天积累的紧张、疲劳、沮丧足以摧垮意识，让我酣睡地像个襁褓中的婴儿。
第二天的阳光探上脸庞，我一如往常张开双眼。手绢卷在枕头一边，沾染了成分复杂的汗液。生物钟的绝妙，就在于无论昨日发生了多么惊天动地歇斯底里悲痛欲绝的事儿，它总能准时唤醒你，催促你去面对不得不面对的今天。
我觉得，这就是生命的真正意义。
我收好手绢，在塌陷的牙刷上挤满白色牙膏，用双倍剂量的清凉冲刷弥散在身体里的沮丧、落魄和妄自菲薄。我自诩率真达观，无论遭受多少打击，总能以无比积极的姿态告别昨天，拥抱明天，不会为那鸡毛蒜皮寻死觅活。对人也是，没有隔夜仇，吵完架没一小时就能傻兮兮冲人笑。这同父亲的狼爸教育有很大关系。可这个清晨，胸膛里依然堵了口气出不来，大腿小腿一起酸，是昨日的疲于奔命残留在肌肉中暗自发威。
早餐的牛奶变了味儿，涩涩苦苦，用力过猛差点倒进鼻孔。我划开手机，屏幕下角绿色的微信按钮戴上一个鲜红的“”，像幂函数的次方，充满开根号的诱惑。
我戳一下。
1次方来自杨雪：“你还好吗？”
次方依然来自杨雪：“其实我觉得，真的还好。”
这组自问自答式的留言为我的身体注入了莫大的信心和勇气。我盯着屏幕，整整两分钟，提着的一口气喘了出来。痴痴想，最失意的时分至少还有人如此惦记我。好似宝玉挨打黛玉把眼睛哭得跟桃儿似的。身不在一处，心却在一起。让我心神激荡的是，第一条留言是晚上九点十分发出的，第二条留言直指凌晨三点二十！
我不知道她把新闻看了多少遍，夜已深还难以入眠。她一定认为我也同样辗转反侧，可能还等着我的热线电话。而我，如此没心没肺，简单检讨了一下就酣睡如牛。
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她说还好，就真的还好。
正能量次方爆棚，小宇宙熊熊燃烧。
扎紧鞋带，我回了一条：“放心，一切都好！我死不了。”
我依然是抱着侥幸的，希望金局晚一点看到，甚至忽略昨晚的新闻。那新闻夹缠在一大堆更醒目的要闻中，顶多算个花边，本就是可以被忽略的。可我想错了，正因为这事儿能跟外交部长出访、贫下中农致富之类的国家大事挨在一个时间档，连金局都受宠若惊。当然，“宠”的成分远小于“惊”。
屁股还没坐热，我接到通知，金局已奔赴“沟里”，请杨华、柳青、郑欣还有我到五楼小会议室开会。
进门时金局已端坐了，没有茶杯，面前放的依然还是那本人造革封面的笔记本。他眉头轻锁，依然是重担压身的微微凝重和淡淡哀愁。我心虚着看他一眼，他没看我。眼下，我是最不值得看的。
“海鸥电视台记者昨天来采访的事儿大家都清楚，新闻里第一时间就播了。黄金档，新闻现场。是市局领导通知我的。我看了，不能算负面新闻吧，但是也绝不正面。”
金局浓眉低压，汉白玉似的脸庞严肃而沉静，口气尽量平和。他说不算负面新闻，那是领导给我留面子。想必在大多数人看来，那就是负面的！
“昨天的采访以及这个雷继志案件的具体情况我想了解下，再看看怎样做好下一步应对工作。”
空气里有一种算总账的味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把心一横，梗着脖子要承认错误。我清下嗓子作开场白，杨华却把话头接了过去。
“领导，昨天的主要责任在我。小郭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市局培训。手机调在静音档，没接到电话。后来还是市局办公室的小王到会议室找到我。我一看，六个未接来电。”
她的语调恳切而认真，为了保护我主动揽过责任，还特别向领导强调我打了多个电话这一细节。我没有姐姐，但是她就像姐姐保护弟弟那样，让我倍感安全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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