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着小楼的路弯出一道浪，遂命名为“小浜路”。这栋五层小楼身处其中已是鹤立鸡群，周边是有望成为钉子户的一排两层民房。小浜路很窄，窄到最小的汽车都只能一头进，另一头出。宽度不够，长度还是够的，小楼的地址无比豪气——小浜路88号。
我始终觉得“小浜路”是住在此处的文人墨客取的雅称。其实在人们眼里，它只是一条水沟，一条从机关大院蜿蜒而出的水沟。所以，去机关的时候，我们说“到局里去”，而要来到此处，我们说“到沟里去”。听也听得出，一个居庙堂之高，一个处江湖之远。我痴痴想，主动请缨出庙堂而入江湖的壮举，历史上很多名臣干过。
知道我来，仲裁科科长杨华亲自到大厅迎我。于是我便见到了蓝底相片上走下来的活人。PS软件究竟还是美化了她的容颜，她的白发比相片中更甚，一缕缕白絮不识相地从黑地里撺出来，花白的鬓角盖着微微泛黄的肌肤，活脱脱将年龄拔高了十来岁。刘海下的面容却是相片里表达不出的温婉可人，并不因我不礼貌的打量而流露出丝毫嫌恶。她仰起头同我握手，说：“你是小郭吧。感谢你支援基层工作，我代表仲裁科对你的到来表示真诚的欢迎！”
我嘴里冒着外交辞令：“哪里，我是来跟您学生意的！”又客套着拍马屁：“您今年先进工作者的奖状是我盖的章。”
她笑了，手紧紧的，有别于走过场式的外交礼仪。一股暖流游走全身，被需要的感觉真好！
杨华让我跟她上楼，说给我介绍同事。我说有几个我认识，就是徐杰、柳青、郑欣。杨华笑说他们也一直念叨你，你们这一批新进的质量很高。说得我心里一阵春风得意。
我跟在她屁股后面。小楼没有电梯，只有楼梯，还是老式建筑实用主义至上的风格。所以，上楼只得爬楼梯。这活儿得天天干才不觉得累，在局里舒服惯了，偶尔锻炼一下弄得我呼哧呼哧直喘。杨华却很轻健，不知楼上楼下踩了多少回，是早已熟谙的步点和节奏。
踏入三楼转角的时候，我听见走在前面的杨华说：“猴子，新人来了！”
我一抬头，迎面下来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一身制服，点缀于上的颗颗金属无一处不闪。我在内网照片上见识过，这是劳动监察制服，是执法者专有的。铁青的服装，铁青的脸，兵马俑一般的压迫感。
杨华见他不响，又招呼一声。
那绰号叫“猴子”的男子不得不侧脸瞥我一眼。左颊上的疤痕亮出来，呼应肩上的国徽在楼道有限的光线中一闪。我克制下自己的喘息，抬起头递上笑脸，将刚刚被杨华攥热的右手手掌准备就绪。他从喉管深处发出一声分不清是“哦”、“恩”，还是“啊”的声响作回应，就兀自咚咚下了楼，背影被一格格的阶梯吞没。
“可能有什么急事儿。”杨华替他打圆场，“他是监察科科长侯健，以后我们免不了要跟他打交道。”
我尴尬收回定格在半空的笑脸和微微探出的右手。它们集体经历了一场自作多情的尴尬。我自然识得他是侯健，我局监察科科长。这张配了伤疤的脸太有个性，像加勒比海盗里的反派，很难忘怀。我不相信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儿能叫他一声客套都不给。我不贪心，哪怕是“你好”，或者“好，好”都能对付过去。或许他有通天眼，知道我把他的奖状弄污了，故意给我眼色瞧。我心里一横，嘴角也一横。忿忿想，这“猴子”把猴屁股亮给一个初次见面的新人，不是势力，就是不懂人事儿。
仲裁员办公大厅在三楼。一到门口，徐杰和郑欣就闻着香儿似地迎上来，全身都在表达“终于逮到你”的快乐。
“你小子也终于下放农村锻炼了啊！”徐杰锤我一下，使出干农活的力道。
“哪里，支援前线来了。”我谈笑间抬高了他的工作性质。
“侬来了太好了，阿拉忙得脚啊抬起来了。”郑欣褪去了学生装扮，暗灰色的仲裁员制服给她青涩的脸添了几分成熟气韵，只有一口吴侬软语和脸上的玫红镜框没变。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穿啥你就是啥。
“柳青知道你要来，本想迎接你。但她上午要开庭，叫我跟你打个招呼。”徐杰先为柳青告个假，随即掩不住地坏笑一下，从桌上掀了两本案卷过来，“给你一份见面礼，这两个加班费案子最难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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