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吴石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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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我忙着挖防空洞期间,外公到了上海。

    此时的外公,已经七十二岁,在乡下过日子还算安定,因为有小舅舅朱仲林先生照顾他。

    小舅舅毕业于余姚中学,没上过大学,但智力水准极高。他先在苏州一家化工厂担任技术员,后来在国家动员城市职工下乡务农的运动中,拖家带口回乡做了农民。他快速地在乡间建立了威望,原因有三:一是肯吃苦,又善于在农活上动脑筋;二是他会讲故事,每天晚上家里都挤满了听故事的乡亲;

    三是他能看懂上级下发的各种文件,在大量官样文章背后找出每一个文件的真实意图。结果,才几个月,乡间的上上下下,都离不开他了。

    外公有了小舅舅的照顾,不必像以前那样亲自张罗生计,便心生悠闲,想来再看一次上海,这座他度过了少年、青年和大半个中年的城市,这座居住着他的大量亲戚和朋友的城市。

    外公这个人,一生对灾难缺少敏感。这次来上海,还是这样。

    那天我穿着浑身泥渍的衣服回家,看到他,惊喜地叫一声“外公”,他回身看我一眼,问:“啊,是秋雨,下田啦?”他忘了自己今天已经到了上海。

    我说是挖防空洞,他也不细问,两只手不停地摸着显然刚刚剃过的光头顶,说:“秋雨啊,我活了那么久,你知道什么事情最让我快活吗?”

    我没想到外公在阔别多年后一见面会向我提起这个具有人生概括意义的大问题,不禁精神一振,等待着他的答案。

    他笑了笑,说:“光头,刚剃完,用手慢慢摸,最快活。”

    我听了,失望地“唔”了一下,心中暗笑外公。

    三十年后的此刻,我又“唔”了一下,心中暗笑自己。

    那天他一到我家就下楼剃头去了,因为看到楼下有一个扬州师傅的剃头铺子。我们家乡也有剃头店,但手艺比不上扬州师傅,主要是少了那种“上下其手”间边边角角的小舒服。外公对上海生活的怀念都是极琐碎的细节,今天一来就快速地偿还了一笔多年的相思债。当然还有其他好多笔,他早在心头做了一个账本,准备这次一笔笔勾销。

    他又摸了一下头,转身对我妈妈说:“阿文怎么还不回来?明天是礼拜天,要他陪我去老半斋!”

    “阿文”是他称呼我爸爸的小名,老半斋是上海的一家老面铺,做的镇江肴肉很有名。这显然又是他心头的一笔债。

    妈妈抬头看了看外公,平静地说:“阿文回不来,被隔离了。”

    “什么?”外公没听明白。

    “隔离。说是有问题,关在单位里。”妈妈说。

    外公对于自己不知道这个消息有点生气:“你婆婆在乡下经常见面,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妈妈说。其实,我猜想祖母是曾经想告诉他的,但每次见到他都是这么一副乐滋滋的模样,不知从何开口。

    “关在哪里?我明天去看他。”外公对妈妈说。

    “你不能去。”妈妈说。

    “我这么大年纪了,怕什么?”外公说。

    “你是地主,这也是他要交代的问题。”妈妈说。

    “那我就不去。”外公很干脆。

    第二天,他独个儿步行去了老半斋。

    2

    我想象着外公走在上海街道上的情景。

    街道对他既熟悉又陌生。

    他对街道,也是既熟悉又陌生。其实,上海的街道与他上次来,没太大区别。除了标语,其他都是旧的,而且越来越旧,一派不想作任何改变的固执模样。

    但是相比起来,更固执的是他。人固执起来,什么也拗不过。

    由他,我想起一副图景。有一天全市的造反派不知庆祝什么,满街人头济济、锣鼓喧天,我到静安寺去修鞋,被闹得头昏脑涨。但是正在此刻,我被一个奇怪的形象吸引了。一位瘦瘦的老太太,七十多岁了吧,穿着一身紧身的老式法国时装,头戴一顶银灰色软帽,与身边密密层层穿着宽大军便装的二十几岁妙龄姑娘相比,她甚至说得上“风姿绰约”。她严格地按照红绿灯过马路,来到一家叫“西区老大房”的食品店,要一块很便宜的鹅牌咖啡,又与服务员商量,在柜台里找出一套匙碟,泡上。她站在沿街柜台边用小匙慢慢搅动咖啡的姿态,恰似在巴黎拉丁区。我惊恐地看了看四周,担心她遭来麻烦,但是,她的旁若无人和至高年岁,使人们无法向她靠近。我想,外公去老半斋,一路也是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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