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物一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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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至少算得上“准可疑分子”吧?因此已有学院后勤组的一个造反派干部到过我们宿舍,对着我和另外三个同学说;“狂代会期间,学院的宿舍和食堂都要让给各地来的代表,决定请你们搬离,越快越好。”当时说“越快越好”,一般是指当夜就会采取“革命行动”,大家都听得懂。夜间的行动往往放在半夜之后,一个个直接从被窝里揪出来,睡眼矇眬间十分狼狈,因此必须赶紧搬离。对我来说,去处只有一个,回家,到阁楼上打地铺。

    祖母、妈妈还沉浸在失去叔叔的悲痛中,但与前一阵相比心情已稍有恢复。听我说完被学校“狂妄派”赶回家来的原因,妈妈说:“奇怪,一群疯了的人怎么也会感到不安全?”

    灾难已使这个屋子很久没有幽默了。妈妈一引头,祖母立即接口,盯着我说:“一个人,让疯子也看不顺眼了,他就出道了。”

    我一愣,立即明白,祖母这话,与叔叔有关,也与爸爸有关。

    我一直记着祖母的这句话,直到今天。很多朋友总是问我为什么能在一片大批判喧嚣中保持从容,我总是只以微笑来回答,因为答案是秘密的。

    但是,近几年至少有三位精神科医生看了那些大批判文章后得出了某种比较肯定的结论,因此我也可以把秘密公开了。

    那答案就是祖母的那句老话:“一个人,让疯子也看不顺眼了,他就出道了。”

    4

    开过“全国狂代会”以后,形势发生了明显变化。“狂妄派”虽然还是疯话连篇,却已经无所作为。

    古人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毛泽东主席说,知识青年不与工人、农民结合在一起必将一事无成,“现在该是你们犯错误的时候了”。

    这些话,不管从正面理解还是从负面理解,我们学院的造反派都惴惴不安了。

    他们想方设法试图讨好上海的工人造反派,但人家似乎不予理睬。

    我几年来一直密切注意的,也是“工总司”。因为我爸爸的命运捏在他们属下的一个造反派手里,我们全家的生死存亡,都与这奇怪组合的三个字有关。

    工总司老在内讧,各派头领抓来抓去,上海大街上张贴着有关简报和标语,我几乎每夜都要去看,希望哪一天看到我爸爸单位造反派所属的某个司令垮台,甚至企盼着更大奇迹的出现,例如工总司由于某个事件而整体垮台。

    然而事实越来越不乐观,工总司已被牢牢地整合在王洪文、王秀珍、陈阿大等人手里,而且似乎北京对他们越来越看重。他们人数众多,财力雄厚,执掌着全上海的工业、商业、运输,自然成了上海“文革”的重心所在。

    依我看,上海各所高等学校造反派的风头,也就是出了半年,即一九六六年六月至十二月,等到一九六七年的所谓“一月风暴”,风头全在工总司这一边了。学校里的造反派可以窝在学校里边发威,围墙之外,全是工总司的天地。

    有一件事情很能说明这两者之间力量对比的悬殊。当时由于工总司起来造反,上海的工业生产停顿,致使黄浦江码头上积压了四十万吨物资。这事牵涉到国际航运,北京有点着急,下令快速处理这些物资。在当时,也就是必须派一批人用肩膀去一件件地搬,搬走这四十万吨。

    那么,叫谁去搬呢?工人都去造反了,他们是“领导阶级”,需要领导全上海的文化大革命,谁也懒得搬,工厂里又很难找得到被打倒的“牛鬼蛇神”来服苦役。这时一些高校的造反派头头为了向工总司献媚,声称学校里被打倒的“牛鬼蛇神”和需要劳动改造的人很多,拍胸脯包揽了这项重活。我和我们班级的多数同学也作为“需要劳动改造的人”被押送到码头搬运了半个多月,真累得背瘫腰断,步履蹒跚。

    学校里那么多造反派没有一个人来参加这次搬运劳动。只在搬完的那一天,来了一个小头头,想与码头上的工人造反派作一个交代。

    码头上走来一个戴着工总司袖章的中年工人,膀大腰粗,叼着香烟,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工人。我们学院的造反派头头迎上前去,说明自己是“上海戏剧学院革命楼造反司令部的常委”,伸出手去想与那个中年工人握手。但中年工人没有伸手,只是四周一看,说:“搬完了?我们下午就会查一查有没有人搞破坏,你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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